孤城走马

南城托旧梦,流水与落花

这篇文章是为了悼念去世的罗伯。


生前无名,亦是侠客。


为君谱作《侠客行》。




(一)




香城上水街,前些日子搬来了个新住户,自称楚生,见了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,却有点神神秘秘的。张婶问起他故籍,他只是说来自中原,家中世代酿酒。香城因毗近邻国,水运便利,往来客商繁多,街坊们只当他来做生意,不虞有它。时间一久,楚生也和左邻右舍混熟了。


 




这日傍晚,隔壁罗伯提来一包酱牛肉,慢悠悠地走进楚生的院子,楚生见之一笑:“阿伯,今日收工啦?”忙从库房中取出一坛陈酒,就着微微暮色,两人在院中对饮。




罗伯先是小酌一口,又觉得不够过瘾,便抬起酒碗狠灌一口,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,鼻子立即由白转红。




楚生见了直笑,拿起一块酱牛肉递给罗伯:“阿伯喝酒这么拼作甚,又不似战场搏命。”




罗伯咽下牛肉,满足地长舒一口气,笑答道:“旧时在衙门当差,同僚见酒就好似恶鬼,小老儿也免不了沾这习气,但这酒量却不是盖的,来来,看你能复饮几杯。”




楚生将酒碗轻轻和罗伯的相碰,只小口饮酌:“阿伯你也来好几回啦,早知道虽然酿酒是祖传手艺,但论喝酒我还是不行。”




罗伯端起酒碗,不满地瞪了一眼楚生:“男儿行走江湖,不喝酒叫什么好汉。”又饮一大口,眯起了眼睛:“不过这酿酒的手艺真是没的说。”楚生笑笑,起身给罗伯又满上一碗。




此时正日薄西山,阳光温柔地笼罩在街道、瓦檐和树梢,家家户户渐次升起炊烟,孩子们从学塾回家,风声和笑语在他们身后追赶。楚生望着小城,抿一口酒,赞叹道:“好一个太平盛世。”罗伯哈哈大笑,大声附和:“好一个太平盛世!”




 (二)




然而隐藏在太平背后的,却是祸乱。自七月起,香城便有妖人作祟,建邪教,倒行逆施,纵火烧掠。入秋以来愈演愈烈,更有不少民众被妖言蛊惑。上水街也常有黑衣教众设路障,扰民生,施暴行。




罗伯年轻时是捕头,上了年纪后官衙就安排他做些清扫街道的工作,他恨极了这些黑衣教徒:“藏头露尾,无胆鼠辈!若是我当差,必要掀了他们的鼠窝,有一个算一个,全扔去吃牢饭。”罗伯神色一顿,叹了口气:“可气魔教人多势众,衙役数量远远不及,官府也不敢妄动。你若遇上,万万不可硬碰。”




楚生在一旁出言安慰:“阿伯宽心,自古邪不胜正,一群跳梁小丑而已,猖狂不了许久。”罗伯默默将路障搬走,开口问道:“楚小哥儿,若是在中原,官府如何处置?”




楚生闻言一怔,笑着回道:“若是在中原……”




此时张婶慌张路过,见到两人忙说:“大事不妙,大事不妙!魔教妖人围了驿站,挟持官员要挟官府!”




罗伯气的直直起身,大声骂道:“逆贼!逆贼!”拉着楚生一路奔到驿站,正看到魔教黑衣教众数十人将几名官员团团围住,为首一黑衣人大声喝道:“狗官!尔等听好,吾教弟兄前日在崇文门宣教义,不巧隔壁粮店突然起火,我同袍竟被官府污为罪人关押,今日府衙若不放人,便取尔等项上人头!”




被围住的几名官员对其怒目而视,从中走出一人,身着红袍,上绣一对云燕,稳声道:“本官乃苏州纺织局督造付宁,尔等贼子颠倒黑白,是非不分!前日魔教教徒将粮店洗劫一空,又放火毁证,这便是尔等教义?”




他环视众教徒,朗声道:“我信府衙,也信公道自在人心。至于吾之性命,尔等自取。”




黑衣教徒为首之人厉声道:“好一个慷慨赴死,不愧是中原狗官,今日就让你魂归故里!”




手里寒光一闪,便要起刀杀人。




“住手!”只听得一声高喝,更有一人随声而至,在那教徒身上猛拍一掌。亏得这一掌,砍向督造前胸那一刀偏了半寸,落在左肩上。原来是楚生出手。




此时罗伯高呼:“府中衙役何在?速速缉拿贼子!”原本衙役投鼠忌器,不敢轻举妄动,这时听得号令,四下唱喏,抽刀与魔教教众战作一团。奈何常驻衙役数量不足,渐渐落入下风,楚生见状高喝:“撤!撤!徐徐图之!”众人拼死护送众官员撤出驿站,魔教见事不可为,也自散去。




罗伯和楚生将付督造安置在医馆,约定第二天送督造返回中原。




这一夜,楚生屋内烛火未熄,有信鸽从院中起,直飞西北。




(三)




次日傍晚,香城官道。




脸色仍有些苍白的红袍官员向罗伯、楚生和众衙役作揖,登上返回中原的马车。二人目送马车起步,就在这时破空声阵阵响起,数十只箭矢射向马车,瞬息之内两匹骏马哀嚎倒地,车夫也身中数箭。




楚生心中一紧,回身朝罗伯喊:“不好,有埋伏,快走。”就在两人发力欲走之时,林中突现十余黑衣教徒横刀于前,逼得他们停住脚步。




其中走出一人,身披白袍,脸上戴一幅无相面具:“我神教大势已成,待除去尔等后患,今日便举大事!”




说时迟那时快,楚生从腰间抽出一柄长软剑,骤然欺身相近,白袍人横刀欲挡,楚生却是虚晃一枪,越过他冲向身后的黑衣教众。




劈!旋!刺!




楚生凭着出其不意的这三剑,让三个黑衣教众倒在了血泊里。同时他也陷入教众的包围。




楚生深吸一口气,拨开从右边劈下的一刀,借势左移,一腿重重扫在另一个黑衣教徒的腹部。此时又有一刀直冲楚生面门而来,这一刀正取的是楚生旧力已竭,新气未至之瞬!




“锵!”




电光火石间,一对长刀应声而至,自下而上震退这一刀。是罗伯,带着他的老兵器杀入了战场。




(四)




昨夜,楚生屋内。




“六…六扇门?”




“不错,朝廷对魔教中人早有防备。我此次来香城就是为了彻查此事。”




罗伯摸摸脑门,嘟囔了一句:“我就说哪有不会喝酒的酒家,既然咱俩算半个同行,又喝了你不少好酒,说吧,要我做什么?”




楚生收起桌上的令牌,用手指蘸上茶水,在木桌上画出一道横线:“据线人报,魔教内部觉得大势已成,准备起兵谋反。但付督造是个变数,他们要先解决这个变数才敢谋乱。所以明日魔教必来杀督造。




“我已连夜传信六扇门,但我不确定朝廷增援何时赶到。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拖,拖住魔教主力,不能让他们提前动手,一旦整个香城落入他们手中,百姓危矣。”




“所以,”楚生指着桌上的那条线望向罗伯,很难得脸上没有一点笑意。“一定要拖住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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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伯以双刀震退弯刀,在他拔刀的瞬间,衰老仿佛从他身上褪去,他又成了当年那个冷厉追魂的捕快,一刀,两刀,宵小被尽数逼退。




不,他终究还是老了,他的刀法无法再像以前那么大开大阖,仅仅是几个呼吸,疲惫就将他的双臂层层束缚。




长剑划过一个教徒的手臂,楚生咬牙用力将他推开,来到罗伯身边,和他以背相抵,楚生剑法高明,但黑衣教徒的攻势就像潮水,他们则是大海中苦苦支撑的小舟。




楚生止住发抖的手,微微偏头,对罗伯说:“阿伯,这样下去不行,得想办法冲出去。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拖他们一会?”




罗伯点点头,用力支起身子,压榨出身躯里的最后一丝力量挥舞起双刀,甚至比之前的出刀幅度还要大。




黑衣教徒们惊异于这个老人的韧性,他们也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,与其冒着流血的风险与之搏杀,不如等他的灵魂慢慢熄灭。一时之间,双方竟然陷入了奇异的对峙。




楚生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排去杂念,心中默念。




“正气作锋…”




他手中的长剑微鸣,风声响起。




“意气作柄…”




气息聚集在他的手上,他的剑上。




“浩然作骨…”




周围的黑衣教徒发现不对劲,直觉告诉他们,不能再让这个人继续蓄势,他们逼近楚生,罗伯发出一声闷吼,面色赤红,双刀挥舞地愈发用力,他挡住了这波攻势。




“以身作剑…”




楚生身上的剑意愈发圆融,却隐藏着能扭转战局的力量。就在这时,一道身影向他飞速刺去,是那个白袍人,一直在外压阵的白袍人!他聚掌成拳,蓄起全身内力,用力砸向楚生的面门。罗伯目眦欲裂,抛去双刀,黑衣教众在他后背砍上一刀,他借力前冲,挡在了楚生前。




“人剑合一!”




罗伯的身体扬起,楚生手中的剑也穿过了白袍人的前胸,他身后的黑衣教众也被这一剑的余威所伤,纷纷踉跄倒地。楚生放开剑,抱住罗伯,鲜血从罗伯的头上缓缓流下,罗伯的身体已经不能动了,眼神望着楚生,喉咙微微耸动,楚生俯下身,将耳朵凑在罗伯嘴边,才听清罗伯的话。




“走……走……”




楚生咬住牙关,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抖,他扶住罗伯的头,声音沙哑地开口:“不走,我不走,不走……不用走,罗伯,不用走。”




白袍人抽出胸口的剑,低头看着流出的鲜血,难以置信地开口:“浩然气?浩然气!你是六扇门的人!”转瞬间白袍人又哈哈大笑,状若疯癫:“六扇门又如何!朝廷又如何!天下大势在我圣教!”




他一声长啸,树林里瞬间又涌出百余人,朝空中发射焰火,须臾,城中各处陆续升起焰火回应。白袍人兴奋之极,取下面具,竟是一张异域人的脸,他狞笑开口:“香城将是我囊中之物,浩然正气又有何用?”




官道上有马蹄声响起,由远及近,由少聚多,数十骑奔至眼前,为首一员官将身着红袍,冷声喝道:“不只有浩然正气,还有神州铁骑!”




白袍人变了脸色:“你…你是付宁?你不是在回中原的马车上吗?”




付督造厉声道:“缓兵之计耳,此乃本官属下扮作本官。昨日楚生与我商议分明,本官便连夜北上接引援兵,尔等贼人真乃朽木也。”




白袍人惊觉不好,高声喊道:“教中子弟,速速随我退守香城,今日谋大事!”




付宁嗤笑道:“谋大事?此时香城有五万中原大军进驻,平叛乱,诛宵小,方才焰火亦是官兵所放!”他勒住马缰,高声道:“白马营将士听令,今日将魔教中人全数缉拿,反抗者,格杀勿论!”




“喏!”




白袍人长叹一声,自知已无抵抗之力,带领残余教众逃向港口,白马营一路追击,在上船之前将其捉拿。贼枭俯首,其余教众不成气候。香城之患至此已除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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付宁来到跪坐在地的楚生旁,脱下官帽,在夕阳的余晖里默默站着。




楚生抬起头,又望向怀中的罗伯。




“阿伯,你看,坏人被我们赶跑了。”




“阿伯,真的不用走的。”




“阿伯,收工啦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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